翻览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眼前就像驰过一列穿越时空隧道的机车,一节节色彩斑斓的车厢里坐着神貌各异的艺术家们,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一幅幅风格多变的作品,他们脸上或痛苦或迷茫或忧郁或微笑或单纯的表情,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焦躁和渴望,看谁和他的创造能抵达最后的目的地———寻找到艺术的真谛。每一节车厢的风格和色调都显著不同,但并非毫无关联。在迂回盘旋疾驰的旅途中,贡布里希如同一位彬彬有礼的查票员,从头至尾,一位位旅客挨个查票,当然,事先他已安置好了每位旅客的位置。与其说他在查票,不如说他在挨个查看着这种排序的理由———蒙克站在桥上嚎叫变形如骷髅般的男人,与凡高疯狂渲染的风景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割舍不断的血缘。
贡布里希讲述的艺术故事并非是由一串串艺术家的大名和一排排经典作品构成的艺术编年史,而是从人类发展的故事中提炼出“大历史”时期弥漫的艺术精神,然后围绕着这一主题层层展开,逐步递进。对于人类艺术的发展故事,贡布里希的叙述清晰流畅,内容波澜壮阔。譬如由19世纪晚期的“寻求新标准”到20世纪前半叶的“实验性美术”,贡布里希迭宕起伏地讲述了由塞尚、修拉、凡高、高更等人的“疯狂”到蒙克、康定斯基、马蒂斯、毕加索、蒙德里安、卢梭和夏加尔等人的实验游戏———正是艺术家的“处境”影响或说决定着他们在艺术上的疯狂和游戏。对于19世纪的许多艺术家来说,绘画的题材仍居于首位,譬如画一幅肖像、表现历史上的戏
剧性或重大事件等,他们所描绘的大多是技巧圆熟完美或充满文学感染力的场面。而对于另外一些不安分的艺术家来说,则拒绝当这种“故 事场景”的图解者,对这些艺术家来说,如果不得不自己选择题材,他们首先考虑的也是如何解决个人手艺中的某个具体问题的题材,而不是场面恢弘的历史画卷。譬如对追求艺术完美的“现代艺术之父”塞尚而言,他的静物画(那些充满画面色彩鲜艳“胡涂乱抹”的水果)只是一个画家为研究艺术中的各种问题而做的尝试。对现代艺术家来说,“创作”一幅作品永远是“形式”第一,“题材”第二。于是,由对艺术“形式”的不懈追求,便有了色彩与形式方兴未艾的现代“实验”。
在贡布里希看来,其实并没有艺术而只有艺术家。与其说艺术家创造了艺术,不如说是大众的“鉴赏”沟通了艺术家内心激扬的情感。非凡的艺术家常常超越他所置身的时代,并提升了后人的“鉴赏”。创造了历史的艺术家往往在寂寞和孤独中熬过一生。譬如对生活在19世纪末叶的艺术鉴赏者来说(更遑论一般读者),恐怕很难知道当时正在创造艺术历史的三位人物是凡高、塞尚和高更———第一个是一位古怪的三十多岁的荷兰人,正在法国南部刺眼的阳光下孜孜不倦地在画布上涂抹油彩;第二个是一位衣食无忧嗜好绘画的退隐绅士,久已不再把作品送去参加展览;第三个是一位证券经纪人,年岁较大时才成为画家,不久就远去南太平洋。这三个人活得都极为孤独,他们持续不断地勤勉工作,但没有什么指望会被人理解。只有经过时间的塑造,这三个人才活在艺术史的永恒中———由塞尚导向了“立体主义”;由凡高导向了“表现主义”;由高更导向了“原始主义”。不管他们的行为和创作多么怪癖和疯狂,今天已不难看出,他们的探索都是为了找到更能表现自己内心和精神的艺术方法。“鉴赏”也需要时光的筛选。走在法国阿尔烈日下的贫穷的画家与同时代人所认可的艺术无关,他整日的涂鸦不能换来面包和体面的生活,《向日葵》、《阿尔的寓所》和《加歇医生像》被收藏进由一垛垛金钱构筑的殿堂里时,挣扎在饥饿线上的艺术家早已化作泥土里的尘埃。可是当我们今天面对着一幅廉价的《向日葵》印刷品或复制品时,我们是否欣赏并理解了真正的“艺术”呢?
(《艺术的故事》贡布里希著,范景中译,三联书店1999年11月第一版)